拙文《从院士到学部委员》(《东方文化》杂志,一九九九年六期)刊出 后,有熟悉和不熟悉的朋友给我提了一些意见。他们认为这篇文章有一些地方 不够准确,有些判断有失当之处,如对于一九四八年自然科学家中的院士后来 都成了学部委员的判断(并不是所有留下来的自然科学方面的院士都成了后来 的学部委员),还有对于人文组院士的具体变化等方面,有些资料使用不确 切。对于朋友们给我提出的这些意见,我是非常感激的,是他们的提醒才让我 能进一步思考。 对于院士和学部委员的制度变化,我并没有专门下过功夫,只是在看书过 程中见到过一些材料,有一点感想,就写了出来。我的着眼点并不单在院士和 学部委员制度本身,而是想通过这些制度的变化,看一个时代的政治和文化精 神。对于院士和学部委员制度的研究,我以前读过樊洪业和李真真两位先生的 文章,他们是这方面的专家,对于这两个制度变化的来龙去脉有很深入的研 究。 我那篇文章中说了一件事,就是在一九四八年中央研究院士的选举中,郭 沫若和马寅初的当选,我据此对两个时代的政治文化精神做了一些推断。有一 个朋友对我说,我的判断是不准确的,他对我说,在一九五五年的学部委员评 选中,也有类似的情况,那就是陈寅恪的当选,我非常感谢这位朋友对我的提 醒,但他没有能说服我改变原来的判断。我以为陈寅恪的当选,还是不能和郭 沫若、马寅初的当选相比。因为陈寅恪并不是一个参加过政治活动的人,他只 是表示过不相信马克思主义。而四十年代的郭沫若和马寅初,并不单纯是学 者,还是革命者,他们本身是卷入了政治活动的人物。 陈寅恪当学部委员,是毛泽东点得头。此事最早是做过中国科学院党组书 记的张稼夫在他的回忆录《庚申忆逝》中提到的。对于学部委员的选举,他 说:“自然科学部门并不感到困难,比较难的是社会科学部门。社会科学这个 部门定学位没有个明确的标准,特别是科学院党内的一些同志,没有多少社会 科学的著作。但他搞得工作是社会科学,他们在实际工作中能够运用辩证唯物 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能讲马克思主义理论,就是来不及写多少文章和不会著 书立说,其中有一些人也有不少著作,这些人不进学部也不大合理。实事求是 的办吧,后来还是在这些同志中定了一批学部委员。在这个工作中,矛盾最尖 锐的是研究隋唐五代史的历史学家陈寅恪,他是这个学科的权威人士,不选进 学部委员会不行,他下边一班人也会有意见。若选他进学部委员会,他却又一 再申明他不信仰马克思主义。我们只好请示毛主席,毛主席批示:‘要选 上’。这样,陈寅恪就进了哲学社会科学的学部委员会。”(该书一三一页, 山西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四月)这个回忆,证之后来的一些材料,应该说是 准确的。在这一点上,也应当说毛泽东是有气度的,但从张稼夫的回忆中我们 仍可以感觉到那个时代对学者的基本评价标准,所以陈寅恪的当选,有一定的 特殊性。也就是说,从当时的制度和文化精神上看,陈寅恪是没有资格当选 的,是毛泽东说了话,才有了后来的结果。简单说,中央研究院院士是选出来 的,而学部委员是定出来的。我在那篇文章中还说过,当时负责意识形态的主 要人物都是学部委员,有一个朋友对我说,也有一个例外,就是当时的中宣部 长陆定一,本来也在名单上,是他主动放弃了。但这只是一个说法,我还没有 见到有关的文字材料。 当年郭沫若和马寅初成为院士,是当时中央研究院的评议会投票选出来 的。现在已看到不少材料,《胡适的日记》中有明确的记载,郭沫若在他的提 名当中。董作宾在给胡适的一封信中也明确说过在考古学院士人选中,他愿放 弃,而愿提郭沫若,因为“沫若是院外人,以昭大公”。此点,我在其它的文 章也说过。中央研究院士的选举工作主要是胡适、傅斯年和陶孟和负责的。最 近我看到傅斯年给胡适的一封信,从他的信中,我们更可以看到当年中央研究 院士的选举工作是怎样进行的。因为这封信不常见,抄出如下(耿云志主编 《胡适遗稿及秘藏书信》三七册,五二四页,黄山书社):
这是一九四八年傅斯年写给胡适的信,从中我们可以看出一些问题。作为 人文学者,傅斯年对于自己的学科有所偏爱,对于史语所的人员也较看重,还 有因为他是北大出身,他很在意北大和清华之间的比较,他是希望北大至少要 和清华差不多的,这些都是傅斯年的私心,这在任何选举当中都是难免的。但 傅斯年他们办事还是有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气质的,如他在信中就说,他史语所 的职员是不能由他们史语所提名的,他只好请胡适以北大名义提名。中央研究 院院士的选举并非完美无缺,那时的知识分子也不是清高到了不在意这样的选 举,胡适在他的日记中就说过唐兰如何想让他提名的事。但现在看来,那次的 院士选举大体上是公正的,是说得过去的,为中国现代学术的发展开了一个好 头,可惜这样的传统我们没有能够继承下来,这是我在那篇不成熟的文章中想 表达的一个主要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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