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不被忘却的记念

尚晓宇

遇罗克,1970年因写作《出生论》,被判处死刑,时年27岁

编者按:遇罗克因为写了一万五千字的《出生论》,而被判处死刑、立即执
行。在今天看来,《出生论》讲的不过是一些浅显的、不言而喻的常识,但是
它却换来一个子弹,结束了一个27岁的生命。这一不可思议的故事在那个时代
是司空见惯的,绝非孤立或偶然。很多没有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
年轻人,总是以为上一代人“反左”是在小题大作,也许遇罗克和《出生论》
可以给他们补上大学课程表上应该有却没有的一课。

  知道遇罗克的人不多,因为他是那样年轻就被夺去了生命,当他还来不及

用他闪烁着光芒的思想影响更多人的时候,他就永远离开了我们。因为短暂,

人们容易忘却;但因其光芒,我们当永远铭记。

  1999年7月9日,在北京丰台区定安里的一套普通公寓里,记者采访了遇罗

克的弟弟遇罗文。他在文革中曾与遇罗克一起战斗,先后二次入狱,在其哥哥

的冤案平反后,才最终获得了自由。从他闪着光的眼睛、急切的语速以及抑制

不住的泪水里,记者有幸生动重温了历史上那晦暗的一页,并深深为在万马齐

喑的年代敢于高声呼唤真理的勇士所感动。

《出身论》诞生的小煤屋

  遇罗文:“三十年了,我永远抹不掉这样一个幻想——也许我再走进那个

院落,小煤屋依然透出熟悉的光,轻轻推开门,哥哥还在灯光下,微驼着背,

头也不抬地奋笔疾书……可哥哥是不会再回来了,至今我也没有勇气再跨进那

个院子。”

  遇罗克有个幸福的家,父母都曾在日本留学,“七七事变”后,他们愤然

回国。父母亲加上慈祥的姥姥和亲密无间的四兄妹,家庭气氛和睦安宁。可

1957年父母被打成右派后,阴影便笼罩了全家,父亲被劳教,母亲被下放,一

家七口住房由原来的九间一下子缩减为三间。当时遇罗克正值考大学,虽高考

成绩优异,取得了语文和数学的两个最高分,但一直到最后,也没有他的录取

通知书。在明白这一切都与出身密不可分的那一天,遇罗克一动不动地从早坐

到晚,这是《出身论》强烈萌动的一天,是促使他拿起笔来斗争的一天。

  在承受无情打击的同时,为了能安静地学习,他搬进了正屋东头的小煤

屋。这间屋子,无门无窗,阴暗潮湿,土鳖和臭虫横行。经过清理和改造,在

这仅有一床一桌一书架的斗室,遇罗克挂上了自己书写的条幅“山雨欲来风满

楼”和徐悲鸿的两幅国画《骏马》、《逆风》。他为自己制定了周密的学习计

划,读书的范围从哲学、文学、历史、政治到数学、外语、经济、宗教。他一

边从书本中汲取营养和力量,一边参加广泛的社会实践,在农村、在学校、在

工厂,他积累了丰富的实践经验。

  在不断的学习和实践中,遇罗克对当时的一些社会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

他越来越感到无法沉默了。当姚文元大肆反对吴晗的《海瑞罢官》时,遇罗克

写了《和机械唯物主义作斗争的时候到了》公开反对姚,《文汇报》将这篇文

章作为反面教材发表了。遇罗克并不以之为意,他在日记中写到:“凭心而

论,《文汇报》大部分删得也还不失本来面目,文笔依然犀利,论点也还清

楚。敢道他人之不敢道,敢言他人之不敢言。足以使朋友们读了振奋,使认识

我的人知道生活还没有把我逼垮。难道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吗?天下之大,谁

敢如我全盘否定姚文元呢?谁敢如我公开责备吴晗不把海瑞写得更高大呢?那

些折中的文章,名为否定实是肯定的作者,可有我的态度鲜明、立场坚定?这

时候,有一种自豪感由然而生,我甚至想如果《北京日报》发表我那篇《从

〈海瑞罢官〉谈到历史遗产的继承》就更好了。……真理是在我这一边的,姚

文元诸君只是跳梁小丑。‘尔曹身与名俱灭’,在历史面前,正是他们在发

抖。”对出身问题,遇罗克也逐渐跳出了小我的圈子,在农村劳动时,他对身

边的朋友说:“在出身问题上受到歧视打击的不仅是我,不仅是我们,还有大

量的别人。”

  形势越来越紧张,遇罗克的一本日记不慎落在了红卫兵的手中。1966年8

月30日,红卫兵来抄家,遇罗克冷静地盯着他们问道:

  “我犯了什么罪?”

  “出身就是你的罪。”

  “一个人的出身是不能选择的,但一个人的道路却是完全可以选择的。请

问你们是如何看待家庭出身问题的?”

  “我们拥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

  长久以来在胸中堆集的东西终于如火山一样爆发了,之后不久,那篇传遍

大江南北轰动全国的《出身论》就在阴暗的小煤屋诞生了。在这篇立论严谨、

事实充分、语言辛辣的万余字的论文里,遇罗克论述了两大问题:一是对一个

人来讲,社会影响大于家庭影响;二是评价一个人,应主要看其表现而不是家

庭出身。他在文中写道:“在表现面前,所有的青年都是平等的。出身不好的

青年不需要人家恩赐的团结,不能够只作人家的外围。谁是中坚?娘胎里决定

不了。任何通过个人努力所达不到的权利,我们一概不承认。革命最坚决的人

就是那些表现最优秀的人。……衡量一个青年是否革命,出身不是标准,只有

表现才是唯一的标准。”这些观念今天看似平常,但在“血统论”盛行的那个

年代却是振聋发聩的。

  在小煤屋,遇罗克通霄达旦地读书和写稿,他的很多惊世之作就是在这里

完成的。讲起这段时光,遇罗文先生唏嘘不已:“我们那时候办报,哥哥是我

们的主要撰稿人。我们要的都是急稿,哥哥向我们承诺,只要头天告诉他,第

二天一定交稿。和我们永别那一天,他的桌上还放着前一夜刚写完的《工资

论》。”

《出身论》沉浮

  1967年1月18日,《出身论》在遇罗文及其同学办的《中学文革报》上发

表后,立即引起轰动。如此精辟、深刻、大胆、彻底地批判血统论的文章,人

们还是头一次见到,很多深受血统论压迫的人,看到这篇文章后激动得失声痛

哭。

  “卖报的场面更是动人。”遇罗文讲起当年的情景依然很激动,“买报的

人排着长长的队伍,时常达到二百多人,热情的读者把我们围起来形成人墙,

自动为我们维持秩序。外地读者的信象雪片一样飞来,开始邮局还给送,后来

因为实在太多邮局也不给送了,都是我们自己拿麻袋去取。”

  《出身论》的巨大影响使遇罗克及其朋友们欢欣鼓舞,也使他们受到各种

威胁。亲友们劝遇罗克躲一躲,他却毫无惧色。在日记中,他写道:“假若我

也挨斗,我一定要记住两件事:一、死不低头;二、开始坚强最后还坚强。”

在《1967年总结》中,他又写到“(血统论的横行)是社会主义时期的一个怪

现象,以中国之大,竟无一人大胆地抗议、强烈地控诉,实在是时代的耻辱。

我尽了历史必然规律所赋予我的任务,或者说由于主观的努力,比别人先走了

一步。即使我不做这件事,也会有别人做的。……这些文章(指《出身论》及

发表在《中学文革报》上的十几万字的文章)遍及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翻

印的估计有一百万份以上,影响了不知多少人……我知道与强大的传统势力宣

战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但我准备迎着风浪前进……假如我不是把生命置之不

顾,我就绝不会写出这样的任何一篇来。从《出身论》一发表,我就抱定了献

身的宗旨。我想历史会把我的这一段活动作注脚的,它会估价我的功过的。历

史会看到,在跃进了一个时代的社会主义社会中,封建的意识形态还是怎样广

有市场,和它战斗还会有多少牺牲。”

  1968年1月5日早晨七点,遇罗克象往常一样带了盒饭去上班,刚一进厂就

被捕了,家里人怎么也没想到,那一天竟是和他的永别。随后,《出身论》被

视作“大毒草”,《中学文革报》的成员也都不同程度地失去了人身自由,

《出身论》的很多热心读者也受到了牵连。

  从被捕到1970年3月5日被执行死刑,遇罗克生命最后这段日子没有离开过

监狱。

  他的狱友张郎郎回忆到,虽然在狱中受了很多苦,但遇罗克依然没有丧失

坚强和快乐的天性。他经常带着狱友们吟诗、唱歌,他最爱念邓拓的两句诗:

“莫道书生空议论,头颅掷处血斑斑”。在监狱里,许多蛮不讲理的罪犯,听

说他是遇罗克,马上肃然起敬。因为,他是《出身论》的作者,他是第一个公

开站起来替这个时代被侮辱、被损害的“贱民”大声疾呼的人!他是一个勇

士,而且是一个聪明勇敢的勇士,选择一个时代的转折点,利用稍纵即逝的机

会,在关键的时刻打出了有力的一击。

  遇罗克被关进了死刑号,他没有象有的人那样因受不了恐惧而出现种种反

常,他依然用智慧反抗着、战斗着。

  1970年3月5日,北京工人体育场内,近10万人观看着对“阶级敌人”的宣

判。在这里,与遇罗克一起,有19人被判死刑,立即执行。狂热击倒了理智,

口号淹没了声音,在这样一个盲目呼啸的海洋里,遇罗克始终没有低下他的

头。

  一阵枪响,英雄倒在了寻找黎明的路上,从他胸膛流出的鲜血化作了黎明

的曙光。

  1979年11月21日,在亲人的多次申诉后,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再审判

决:“一、撤消中国人民解放军北京市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70)刑字第30

号判决书。二、宣告遇罗克无罪。”历史终于恢复了本来面目,然而父母永远

失去了心爱的孩子,弟弟和妹妹永远失去了敬重的兄长,中国也永远失去了一

位忠诚的儿子。这种伤痛和损失又怎能修复和弥补?遇罗文先生在《遇罗克遗

作与回忆》这本书的跋里写道“忘记历史,悲剧还会重演”。遇罗克是不该忘

却的,用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教训是不该忘却的,以一个民族的停滞为

代价写成的那段历史是不该忘却的。因为这些,所以有了这篇“记念”。

(转载自“自由论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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