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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检讨东亚经济的成功与最近的失败之时，有一个一直令我十分困惑的问 题：为什么长期以来东亚对消费的作用和价值，以及对节俭与储蓄可能造成的 危害如此的漠然、不当回事。其实西方原先一直是存在相当大的反储蓄的声音 的。关于节俭与过度储蓄的危害，早在两个世纪前英国的经济学和文学家曼德 维尔，就曾在他的《蜜蜂的寓言》中有过充分的表述，并提出了消费主导繁荣 的主张。后来经济学家霍布森也在他的《工业生理学》中再次鼓吹高消费促进 繁荣的思想。在席卷世界的30年代经济大萧条当中，凯恩斯等人更是发表了很 多、甚至可称之为极端的言论和文章，猛烈抨击了节俭的习惯和视节俭为一种 美德的传统。并认为节俭不但不是一种美德，甚至是一种缺德。 这些言论与主张在当时都曾产生过巨大的反响，在西方已经得到普遍的认 可和接受。从某种意义上说，凯恩斯及其他人的这一系列言论和主，同罗斯福 的新政一起，对西方、特别是美国后来摆脱30年代那场席卷全球的经济大萧 条，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事实证明，这些言论和主张，都有一定科学依据， 并在实践中得到了检验。 为什么对此东亚没有丝毫的重视呢？ 或许东亚过于迷恋自己的成功了，过于相信东亚模式的经济奇迹带来的荣耀 与光彩了。东亚神话般的成功冲昏了几乎所有人的头脑，也令许多人相信：奇 迹还会继续延续下去。似乎由“亚洲价值”武装起来的东亚将是战无不胜的， 这种思想从东亚某些政府领导人的言论中有许多体现。盲目的乐观与短视使人 们看不到东亚经济面临的结构性的缺点，存在着非常严重的隐患，没有及时做 出结构性的调整。这些因素直接导致并加重了东亚的经济灾难。 倘若人们愿意虚心、诚恳、认真地、不带任何特定思维和偏见来看待东亚 奇迹产生，就必须承认东亚的成功是有着复杂原因的，是由各方面条件促成、 内因与外因共同作用的结果。 在我们试图解释这一问题之前，还是让我们先回顾一下东亚这几十年辉煌 的发展历程吧——它被普遍称作是“东亚奇迹”——实事求是说这种说法一点 都不过分。在东亚曾经出现了世界上“最庞大人口的最快速的收入的增加”，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在人类历史上都是空前的。 若想更充分地认识这一过程就必须得指出，一直到20世纪中叶，亚洲还是 世界上最贫穷的一块大陆之一。而东亚——除了日本，它曾是亚洲最发达最富 有的国家，但它也在一场众周知的残酷的大战中崩溃了，其城市、工业以及经 济的所有有形的基础，都在以美国为首的同盟最大规模的轰炸中被焚毁、被夷 平了。倘若我们对此没有感性认识的话，那还是让我们看一看下面一组简单的 比较吧。比如仅仅50年前，韩国和台湾大致上也尚不及扎伊尔富裕，而中国大 陆的居民更是只有台湾地区居民三分之一的收入。那时，东亚最富裕的国家大 约是菲律宾，直到50年代，到菲律宾去给人做女佣还是香港妇女颇为热门的职 业（现在的情形恰好颠倒了过来）。贫穷伴随着深深的沮丧情绪是当时东亚最 真实的写照。但是随后几十年，堪称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经济增长运动之一便 在东亚开始了。首先是从50年代便步入了快速发展轨道的日本。依靠出口导向 的经济政策和制造业的革命，日本迅速踏上了一条腾飞之路。在30多年的时间 里，差不多每年都以8%左右的速度快速增长，最终成功地跻身于现代工业化国 家。到80年代末，日本已成为了差不多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60年代，比日本 稍稍滞后一些的韩国、我国台湾、香港地区以及新加坡也开始了经济起飞的过 程，并被共同称为东亚的“四小龙”。可以说在所有这些地区，从贫困中崛起 几乎都是陡然的，它们的经济从1960年开始，基本都以平均每八年便翻一番的 速度成长。70年代晚期，其他一些东亚国家，马来西亚、泰国、中国和印度尼 西亚也开始了自己的经济腾飞的历程。几乎毫无例外的，这些国家的经济增长 都伴随了贸易和出口的大增。人们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能看到一片生机勃勃的 繁忙的建设场景，对生产能力的崇拜和热切的渴望使整个东亚变成了一个巨大 的工地。日本学者赤松要教授曾用“雁行模式”一说来形象的描绘这幅东亚的 图案，将日本比作头雁，其他东亚国家随后跟进的雁行阵列的增长模式。到90 年代，东亚已成为世界上最庞大的经济区域之一，基本上占据了世界经济总量 的1/4左右的份额（制造业领域可能更高一些，将达世界制造业总产值的40%左 右）。在一段时间内，上述国家和地区基本都能保持近8%左右的年增长率，其 增长速度差不多是西方国家同期经济增长速度的3倍。事实上，东亚国家大多都 是在30年左右，便走完了西方国家要用100年才完成的社会财富积累的过程。这 不能不让世界其他地区由衷地赞叹。 为什么东亚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 而且单单只是东亚，同时期世界其他地区都没有出现如此辉煌的显著的经 济增长，这始终是萦绕在许多人脑海中的一个疑问。不管怎么说，其中的原因 相信决不仅仅如马哈蒂尔先生所说的一句“亚洲价值”那样地简单。倘若我们 能深入地对其进行一些分析，大致可以梳理出以下几点原因： （一）重商主义的传统 重商主义是资本积累时期流行的一种国家干预经济的经济学说，提倡轻消 费重积累，多卖少买的原则。后来由于重商主义阻碍了资本主义的进一步发展 而受到了广泛的批评。但从50年代日本开始的东亚经济增长运动中，这些国家 和地区政府首先面临的往往是战后一穷二白的处境，重建的困难重重，国家的 现状既不允许，而国民也没有能力进行消费。东亚普遍的最大的国家目标，并 不是要如何尽快提高国民的生活水平，而是要增强经济的力量，提高综合国 力，以赶上世界发展的步伐。因此，生产者的利益在东亚一直比消费者的利益 受到更多的照顾，也使得各国政府基本都是自觉不自觉地拿起了重商主义的武 器（尽管并没有得到公开直接的宣传和提倡，但重商主义实际上在东亚是广泛 存在并深入人心的），千方百计争取多出口，少进口，限制消费鼓励投资，对 进口大都有大量关税和非关税的限制。事实上，这些措施后来几乎成为所有的 东亚国家的共同策略。而儒家思想客观上为这种政策的执行，提供了思想、观 念、行为等一系列价值规范上的帮助。它的提倡节俭，节制欲望的主张，令东 亚人大都形成了勤俭节约的习惯，并一直被视为美德。勿庸置疑，这一习惯对 政府推行多出口少进口的政策有着巨大的帮助作用。如，东亚基本上已成为了 世界上最主要的耐用消费品的生产和出口地区，相形之下，东亚从其他国家进 口的消费品仍然很少。除了政府的重商主义引导之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原 因，即与东亚普遍的节俭习惯有很大的关系。这种思想与习惯因而一直受到了 广泛的赞扬。大多数东亚国家都非常推崇儒家思想，从而使儒家思想的声誉达 到了一个空前的程度，并进而成为了东亚奇迹的思想基石。 政府主导的重商主义多卖少买的经济政策显然可以带来以下几方面的好 处： 1，可以积蓄力量。依靠消费品出口换回的大量外汇，可以集中力量进行经 济发展所必须的大量有形资本的投资。在东亚开展工业化运动的早期，大多数 资本货物主要靠美国来提供。由于向美国出口了大量的消费品，使得交换这些 资本货物和技术就有了最大的可能。 2，稳定了本国的货币。在经济相对处弱势和社会财富尚不丰厚的情况下， 重商主义的多出口少进口的策略，作为稳定经济的条件是必不可少的。 3，由出口导向的经济政策引导，可将国内大量增加的过剩的生产能力，通 过在国外销售，仍能获得巨大收益，维持了生产的进一步发展。 4，保护了本国市场。由于采取限制进口的措施，减轻了外国竞争者的竞 争，本国企业可以从中获得高额的利润，从而资助了进一步发展壮大，而不必 担心这部分利润有流入国外的危险。 （二）因节俭的生活习惯产生的极高的储蓄率和投资率 储蓄的最大作用，是能够在一开始便将相对于个人较少的资金汇集起来， 就可以形成相对较大的资本投入到生产领域，然后随着这些投资产生效益，经 济开始增长，财富增加，个人的收入也增加；而再储蓄便可以获得更多一些的 资本量，由此可以再投入到再生产过程，又可以产生出更大的效益。如此往复 循环，便可以使东亚在一个极短的时间里就诞生出巨大的生产能力。 当然在这种结构安排下，银行在其中会发挥一个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储蓄 中产生出来的贷款成为了最重要的融资途径。事实上，在日本的经济起飞期， 其产业的发展基本都是靠大量借贷完成。当时一家普通日本公司的自有资本比 率平均一般只有17%，就是说一般企业都有超过其自身资本比率200%至300%左右 的负债。当现在人们对韩国大企业的高资本负债率而感到深深惊讶时，看到上 面这组数字，再联系到中国及其他东亚国家的情况，或许就会知道，其实这种 情况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的东亚是一种相当普遍的现象。只不过韩国采取这种 策略时面临的时机不佳罢了——当它还在全力扩张之时，正碰上了全球市场的 普遍的过剩饱和。 不管怎么说，在经济起飞阶段，东亚都曾受惠于社会上的高储蓄率，从中 获得了大量好处，对于企业加大投资规模，扩大生产能力，起到了至关重要的 作用。可以说，没有高的储蓄率，东亚就不会存在如此巨大的投资资本，而东 亚的发展速度无疑也将极大地放慢，可能也就不会有被称作“东亚奇迹”的神 话。 （三）美国和欧洲奢华浪费的商品大市场 美国人的浪费和奢华是闻名的。相比较而言，欧洲各国要稍稍节制一些， 并且欧洲还普遍存在一种较为传统的贸易保护主义倾向（即便如此，就绝对值 来说，东亚向欧洲输出的货物仍然是比较多的）。 美国人的浪费与奢华是有客观原因的。大半也与他们先天优越的自然和生 活条件有关。除辽阔的国土、丰富的资源外，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第二次世 界大战结束后，其他国家受战争摧残的影响，经济实力和社会财富都受到了极 大的损耗；而美国由于距离交战区相当远，经济基本上未受多大影响，反而由 于战时经济的刺激，极大的膨胀了起来。到1950年，美国经济已占世界经济总 量的40%左右，成为世界经济上占压倒优势的大国。 巨大的经济规模诞生出巨大的消费市场。自二战后，美国一直保持着世界 上最大的进口国地位，在几乎所有的主要消费品消耗上，美国都位居首位。不 但世界各国商家对之趋之若鹜，甚至一度使很多美国公司都懒于开拓国外市 场，而专注于国内市场的发展。 另外，还必须指出的一点是，美国人经历过30年代的经济大萧条，对节俭 造成的危害都有切身的认识，因此再也不认同节俭是一种美德的观念了，反而 受消费刺激经济观点的影响，不断掀起一轮轮的大肆消费的浪潮。社会上随处 迷漫一种及时行乐的气氛，消费被培养成为了他们难以割舍的欲望，并受到了 各方面的鼓励。 （四）东亚相对较高的劳动生产率 有对口的政策支持，有充实的资金，有丰富的产品，下一步就该是找寻市 场了。美国是当然的第一目标。这不光因为美国是世界第一经济大国，而且它 还有着差不多世界上最为开放的经济体。并且它的国民也早已经摒弃了节俭的 习惯——是一个极端浪费的国家，正好需要大量的消费产品。 当然找到了市场，并不意味着就会成功，生产者还必须得让自己的产品具 有竞争力，使这个市场乐意使用他提供的产品，这是最重要的。在这方面，东 亚人民的勤劳、智慧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东亚的人民是如此地勤劳（受苦人出 身都会勤劳吗，并不一定)；如此地聪明（最主要体现在他们对待学习的态度 上，与接受新事物的速度上）；如此地能干（这是勿庸置疑的，东亚人民总是 可以将许多产品稍稍进行一点改进，然后制造出来，往往比它的原发明者制造 出的还要精致，还要巧妙，还要受欢迎）。另外，受儒家思想的影响，东亚具 有着对教育高度重视的传统，可以不断培养出适应时代发展的高素质的人才， 充实到不断升级的产业变革中去。这一系列因素，使得东亚的劳动生产率，在 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一直相当地高，也造就出了在世界得到广泛欢迎的高质量 的消费品。 由于存在制度、传统、发展时机等多方面的不同，东亚在各自执行的经济 发展战略上是存在不少具体的差别的。 如日本对外资基本上持排斥态度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日本发展经济所 需的资本基本都是依靠企业自身的积累和民间的储蓄。在国内市场的开放度 上，日本传统上也一直是比较小的。 韩国对外资的使用主要依靠的是大量的借用国外的借款和贷款，而对外资 直接投资却有相当的限制，对内重点扶植一些超大型的联合企业。因此，韩国 经济的集约化程度在东亚是最高的（或许在世界也是最高的）。 东南亚各国和中国则由于开始对外开放，发展经济的时间较晚，与发达国 家相比有比较大的差距，且底子相对很薄，出于大规模建设与急起直追的目 的，采取的态度是不论何种投资，内资、外资、贷款、直接投资都十分欢迎。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国家对外的开放度是较大的，经济成份也颇为庞杂。 而中国台湾的经济主要是以大量的、极富活力的中小企业为主。由于大量 企业成功地转入到电脑信息产业，所以此次受亚洲金融危机的影响相对较小。 中国香港和新加坡已经不再是一个主要的商品生产基地，而是发展成为了各自 地区强大的金融贸易服务中心，因此受周围地区经济影响巨大。 不管东亚国家各自的具体情况，政策、法规、制度、措施和实现经济增长 的方式有多么不同，但总起来看，前述那四个方面的条件在东亚区域里却是共 同存在的。假若我们再推敲一下上述四个方面因素的相互关系，就会认识到， 这四个因素中，最重要、最关键的因素当数有欧美这样一个庞大的外部市场。 因为所有其他的因素都必须围绕这一前提才有可能存在。这种对外部市场的依 赖成为了东亚经济的一大特征。 ——不管东亚奇迹产生的原因多么神奇，多么 复杂，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原因是，必须有一个容量巨大，且能够始终保持畅通 无阻的域外大市场。而美国宽松的进口制，奢侈的消费习惯，以及有着庞大收 入的国民，无疑成功地负担起了这一角色。因此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东亚所 有国家都可以受益于这样一个大市场，完全没有必要担心会发生生产过剩问。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相当一部分东亚国家并没有认识到这一因素的重要 性。随着经济实力的增强，不但不认可这种安排，反而开始讪笑起美国的浪费 和奢侈，甚至一度一本正经地劝告美国人，应当向节俭的“亚洲价值”学习， 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和价值观。 有时真的觉得非常奇怪——难道那些人一点看不出，如果果真出现那种情 况，将会发生怎样灾难性的后果。即便这种情况没有发生，美国人仍旧一如既 往的大手大脚的消费，不加节制。东亚由过度投资、过度生产、节制消费造成 的生产过剩所累积的后果，依然无法逃脱经济法则的惩罚。正如已经发生的那 样，事实证明，单一的仅仅依靠投入的增长是不能保持永远的。东亚生产过剩 造成的危机首先从金融市场上引发出来，然后迅速席卷了除中国以外的所有东 亚国家，最后在这些国家演变成一场真正意义上的经济大衰退、大萧条——并 且越是在那些最肆无忌惮、最无视经济法则的国家情况就越是最为糟糕。看看 韩国、泰国、日本，便知道事情已发展到多么严重的地步。 从某种意义上说，传统的东亚模式的经济奇迹已经完结了，维持这一奇迹 延续下去的唯一可能——欧美市场的无限性已经被证明是不存在的。东亚必须 彻底做好经济的调整工作，充分认识到自身存在的缺陷，加强变革，真正在扩 大内需上做好文章。通过内需特别是消费的增长，达到稳定的增长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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